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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與菩提
世間與菩提
看山是山
菩提在世間
菩提異世間
菩提在世間
小結
雖這題目,我們可從很多角度來講。但對一個已和禪宗有較多接觸的行者而言,或將即聯想到六祖惠能大師,在《壇經》上所講的這偈頌,我且稱之為「菩提頌」─菩提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尋兔角。

我們知道,菩提就是覺悟的意思。以欲成就真正的覺悟,必然在世間中得。所以曰:「菩提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故如遠離世間,而欲尋求覺悟;則必如「尋兔角」一般罔然。我們都知道,兔子是沒有角的;所以尋兔角,即謂根本找不到。所以這偈頌,即很明確地告訴我們:欲成就菩提,唯在這世間中求。

對於這偈頌,我且從三個層次來說明。這三層次,我們既可說是西洋哲學家黑格爾的「正、反、合」。也可套用中國禪所講的「老僧在參禪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參禪中,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參禪開悟後,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來說明。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層次的看山是山。以這乃正面肯定之謂,所以偈頌還是一樣「菩提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尋兔角。」其次,如進為第二層次的看山不是山。則偈頌乃變為「菩提異世間,必離世間覺;在世覓菩提,恰如尋兔角。」至於第三層次的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則偈頌且成為「菩提在世間,何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尋兔角。」以上乃先用偈頌略示大綱,待其下才作更詳細的說明:
現首先說明「菩提在世間」的道理:一.從現象而覺悟真理,我們常說「求真理」,但真理究竟在什麼地方呢?真理不當是因已有某位先知先覺,曾告訴你說:這是真理。因此你就相信『此是真理』─就像傳說中的摩西,既從西納山下來,便要大眾奉行神意而遵守十戒。這雖是神教的信仰方式,至於佛教則不然。以佛教乃必透過對世間種種現象的深入觀察、分析、歸納、綜合,才能覺悟到所謂的真理。所以佛法乃與傳統的神話大不一樣,因很多神話、傳奇,都未有現實作根據故;所以不只不堪驗證,甚至經不起深度的思惟。而佛法卻不只應如理思惟,且更當修行驗證。

故如一個文明越進展,則其諸般說法,必然跟佛法越來越相應。譬如西洋文明發展到今天:從牛頓的古典力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相對論便已更接近佛法。像心理學最初只論究意識,而到佛洛伊德後便有潛意識、集體意識的發現。這雖不及佛教唯識學的精深細緻,但已越來越接近了。同樣若從社會學、經濟學等去觀察,我們都將發覺有越來越傾向佛法的趨勢。所以從這點,我非常肯定:佛法在未來,必隨整個文明的進展,而更發揚光大。

其次,就個人而言,在佛法裡有所謂的「獨覺」,因看到花開、花落等種種現象,故能覺悟到真理。如退而求其次,一個人即使不能自覺,但若知識閱歷愈廣的話,也將越容易接受佛教。像一個人到了五、六十歲,七、八十歲後,他很多想法就自然漸傾向於佛教。所以我們雖沒必要去尋找那個人是真理的代言人,但由透過種種現象的觀察.分析,最後我能確認,誰講的較接近於事實、真象。

因此在《中觀論頌》裡有曰:不依世俗諦,不得第一義。所謂第一義,就是一般人所謂的真理。如果我們不先具備世間的學問、知識,就想直求真理,那是沒有用的。因為必從種種現象裡,去歸納再歸納,歸納到最後,才覺悟得那統攝一切、貫穿一切的大原則,而稱為第一義也。

反過來說,若很多人寧可閉著眼睛說瞎話,而不願去面對真正的現實,這才沒辦法接受佛法。因此即使其他的宗教還停留於權威和迷信,而佛教卻從非如此。因為佛教本更尊重對現象的觀察.分析.了解。釋迦牟尼佛不也說過:你們不要先入為主地相信我所說的話,而是要透過對現象的觀察、分析,再來肯定我講的有道理。

所以三法印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其實都是從現象裡觀察出的結論。如無常,我們每天看著太陽的運行,以看久了,就會得到一種軌跡「太陽從東邊而出,由西邊而落。」如果我們更仔細觀察,必將發覺:其實夏天的太陽,乃偏東北而出;冬天的太陽,卻偏東南而出。或者我們看人從出生、長大,到最後衰老、死亡。以所有的人都必經過這樣的歷程,故得於「有生必有死」的結論。這皆是從種種現象裡觀察,而確認得「諸行無常」的道理。

同樣,「諸法無我」的法印亦然。我們都知道,在生命的過程裡,其實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變數。即使現代人已注意到「規劃人生」的需求,但即使細心規劃,我們能夠掌握的因緣,其實還是非常有限的。對於自己的身體,冷的時候我們不能叫它不冷;熱的時候不能叫它不熱;甚至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可能叫它馬上變好。以生命都必與外界有互動的現象,所以從「對應變化,不能主宰」的生命本質中,我們乃更可體會到「諸法無我」之理。

現代的心裡學,也慢慢說到:其實「自我」,也只是從互動的過程中而呈現出來的狀態。所以最初的心裡學既以「自我為中心」而開展出來的理論架構,似乎全然不能接受無我的理論。可是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說法和無我之理,也只是半步之隔而已。所以愈對種種現象的觀察.了解,才愈能覺悟「什麼是真理?」故曰「菩提在世間」。這是第一點。

其次,有謂『煩惱即菩提』者,這雖不當說:煩惱就是菩提也!但我乃將之解釋為:即者,近也─從煩惱而接近於菩提。為什麼能從煩惱而接近菩提呢?以菩提就是覺悟的意思,而覺悟若從禪宗來修,則大疑大悟、小疑小悟,要有疑情才能開悟。那疑情從那裡來呢?疑情從對世間種種的煩惱、迷惑而來。故從煩惱迷惑而起疑情;因疑情而參禪覺悟也。

所以煩惱.迷惑之所在,即是疑情.道心之所以。在越煩惱、愈迷惑的地方,反而才能激起堅固的道心。所以佛經上有謂「富貴學道難」,如一生太平順了,反不容易起道心。同樣一個人若住山太久了,也可能會讓道心衰竭。同樣,所謂學佛「八難」裡有長壽天。如一個人往生到越高層次的天,則在享天福的當下,必根本不覺得世間還有什麼煩惱、迷惑。甚至禪定天,一念就是八萬四千大劫,怎麼可能起煩惱、迷惑和道心呢?所以長壽天雖就世間人來看,是求之不得的福報;但對修行而言,卻成為學佛、修道的大障礙。

如上所說,既長壽天是八難之一。則我將懷疑西方極樂世界也有同樣的隱憂,因為西方極樂世界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反不容易激起道心。所以西方極樂世界即使說能「不退轉」,但就進步而言卻是非常地緩慢。故要在西方極樂世界修成正果,要比在娑婆世界慢得太多了。比如說,要修布施,卻沒有貧窮的人;想修忍辱,連讓你生氣的因緣都沒有。所以經典上才說,必淤泥中才生蓮花。必於煩惱的世間,才能激起疑情、道心和覺悟的因緣。反之,離開煩惱.迷惑的世間,即無覺悟可言。所以昇天.住山.往生極樂世界等不見得有助於修行。甚至有人說,剃度出家也不見得就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出家後的環境太單純了,反激不起奮發振作的道心。
但如果我們把話,只講到這裡,反會產生一種蠻大的誤導:既「菩提在世間」,那我們就安心在世間好了,而不必學佛,更不必專精修行。故遺世獨立的修行反將淪為異類、極端。今天很多人之所以口口聲聲「生活禪」,即緣此誤導而有的渲染.偏差。

因此我今天欲強調的,反是「菩提異世間,必離世間覺;在世覓菩提,恰如尋兔角。」菩提何以不在世間呢?我們前面雖講到觀察世間,然眾生即使從早看到晚,從春看到冬,從生看到死,竟有幾個已覺悟真理呢?雖經典上有「獨覺」這名稱,可是歷史上曾無師自悟者,卻只有釋迦牟尼佛而已!而其他上億的眾生呢?有的不只不能自悟,甚至連為之開示佛法都不能信受。所以不光是觀察世間,就能覺悟真理的。

同樣如說:從迷惑而起疑情.道心,因疑情.道心而參禪.開悟。那曾由迷惑而覺悟者,又有幾人呢?我相信迷惑,不當只少數人的專利而已;很多人一樣有迷惑呀!但何以雖迷惑,而不能覺悟呢?所以如只謂「菩提在世間」,則已覺悟的眾生必然很多。因為我們從來都在世間地呀!但事實上卻是,不只覺悟的眾生非常地少。並且欲求覺悟,也不是劍及履及,心想事成的;而是得經過一番剋苦嚴謹的修行,始有覺悟的可能。何以故?

因為眾生從無始以來,即帶有很深厚的邪見跟業障,所以我們一向在纏中,就像蜘蛛網一樣牽牽掛掛,攪繞不清。我們不是那隻蜘蛛,而是被蜘蛛網網住的那些可憐蟲。故雖觀察世間而見不到實相,雖滿懷疑惑而不可能開悟。

這種情況:就像眼眚未除,何以見實相?或者說既戴著一個有色的眼鏡,則即使再怎麼認真觀察世間,然所看到的卻仍只是變態的世界。以眾生從來就帶有邪見─這邪見,既可說是「常樂我淨」四種顛倒; 亦可說是「我見、自性見」。於是為邪見纏綿故,即使窮一生的努力想要瞭解諸法實相,卻還鑽不出無明的梵網外。

我們不要以為:只有學佛人,才有道心。那些科學家整天忙著作實驗,不也為瞭解世間實相嗎?然因種種的執著、邪見在。像古鏡上沾滿了塵埃,故根本沒辦法照耀出光明來。前眼病未除,是引喻眾生有邪見;此古鏡未磨,是影射我們有業障。故若邪見深厚.業障纏綿。則雖有迷惑,而不可能開悟;雖觀察世間,而見不到實相。

所以我們首要聽聞佛法─聽聞,不是就直相信佛所說的絕對是真理。但我們能調整角度─從佛所指示的方向,去觀察世間。而待觀察之後,才確定佛所說的,乃更與實相相應。所以須從聞法裡,去破除邪見,這是第一點。比如先把那有色的眼鏡拿下來,再去觀察世間,才可能看到真實的面目。

既聞法後,更要精進修行,才能消除業障。佛法不是說一說,聽一聽,就能功德圓滿的。很多人即使已多少瞭解佛法的道理,可是為什麼生活中,還不能受用呢?但為業障未消除故。而欲消除業障,唯有透過精進、專心的修行,才能完了。

所以何謂「菩提異世間,必離世間覺」?佛法可不是時時處處,皆可聽聞到的。經典上說「有佛法的時代,如曇花一現爾!」目前即使還有佛法在流行,但於外道猖狂.群魔亂舞的情況下,要聽到正法,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呀!甚至說要精進修行以消除業障,那就更不在世間了。因為世間會產生很多的干擾、魔難。

因此前面雖說,住山或不容易起道心。但若真起道心,欲精進修行時,還以住山為宜。因為山上比較沒有外緣的干擾,且魔難較不起現行。同理欲精進修行,還以剃度出家的因緣,比較殊勝。

所以即使得由「菩提在世間」而起道心,但起道心後欲精進修行,卻得「出世間」才行。而今天卻有某些人士大事提倡「菩薩道」,講佛法就在世間中,就在生活中。我認為這是個蠻嚴重的偏差。因為「菩提在世間」,還只是第一個層次。而欲真鑽進佛法裡,還得經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苦修階段,才有辦法真在佛法中得到受用。否則只蜻蜓點水似地偶而聽聽經.打打坐,必得不到真正的受用。所以如只輕忽地說:禪在生活中或動中修。都將只自誤誤人而已!

所以雖我們目標,可訂的很遠「真俗無礙,理事圓融」。可是下手的話,還得從很嚴謹,甚至很刻板的方式去著手。就像不管是劍道或太極拳等。初開始都得從很刻板的架式裡去慢慢雕琢,而練到最後,才能無招勝有招。從出格而圓滿。
最後無明邪見既消,業障習氣亦除,則他所感受到的身心世界,其實還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因為佛法,本就是在世間裡所覺悟的真理。因此問題的癥結不是:佛法在不在世間?而是眾生的無明業障,卻與佛法、與世間實相不相應。所以學佛修行,如真成就了,也不過仍歸回世間去。在禪宗的「十牛圖」裡,最後曰:入廛垂手,就是再回到世間的實相裡。而世間的實相,即是無常無我.寂靜涅槃,甚至真空妙有.理事無礙等。
最後,我作個總結:中國佛教到目前為止,都偏尚於大乘的圓融;可是圓融不只當說出來,尤其當體證到。然如未經嚴謹剋苦的修行過程,再富麗、堂皇、圓融的大乘佛理,都將派不上用場。我們豈不見到有些人,佛法確實講得很好;可是你詳細觀察他的身心狀況,卻非如期待中那麼平順、吉祥、安樂,為什麼呢?未經嚴謹的修行,就想無招勝有招,根本不可得。

我們聽有些鋼琴演奏家,竟演奏得那麼好;然在驚奇讚歎之餘,你可知道,那是每天八小時,經幾年苦練才有的成果。如我們只羡慕那富麗堂皇的後果,而不肯安心於日以繼夜的苦練;則只有眼高手低的份。

在大乘佛法裡常有一種很大的偏差:那就是祂只昭示我們,彼非常富麗堂皇的成果,卻不鼓勵作嚴謹剋苦的修行。常謂:凡夫重果,菩薩重因。而大乘佛法卻也有重果不重因的偏差。所以大乘法學到最後,都只能在夢中大造空中樓閣─佛在虛空裡放光動地。可是夢迴之後,卻還只能於地上邯鄲學步而已。

所以被圓頓法門誤導的人,可能比因祂而成就者還多!因為圓頓本是從漸修裡去成就的,而非守株待兔地等頓悟而已。但若頓悟講得太誇張了,反讓人不願意埋首於漸修的過程中。

到最後這些「圓頓法門」,卻變成戀世跟懈怠的託辭。人家勸你好好打坐,你說不用哩!我在動中修即可。在動中修,你真修出什麼成果嗎?也沒有啊!所以「菩提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竟淪為自誤誤人的邪見而已。

放眼目前的台灣佛教,講的豈不都是圓頓法門。圓頓法門如真這麼容易上道的話,則釋迦牟尼佛也不用經六年的雪山苦行,才能成道。我們都自以為比祂有善根,祂還得迂迴一番,而我們直了無上道。然若不經第二階段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便能直成就最後的「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嗎?很多人根本還不能分辨:初階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與末後的「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竟有何差別?便以為已和那些大悟徹底者一樣「饑來吃飯,睏來眠」便可,其實還早得很呢。所以我今天倒要強調「菩提異世間,必離世間覺;在世覓菩提,恰如尋兔角」的修行過程,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眾生,才有真對治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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