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煜法師文集 / 力挽狂瀾 / 問世間情是何物之二                上一篇   |   下一篇  
問世間情是何物之二
問世間情是何物之二
廣義的情
生的貪著
維持生命的延續
肯定生命的價值
正視生命
從生物學看
瞎子摸象,不識全體
心如工巧畫師
參究的意義
天之大德曰生
無生法忍
逆天行道
眾生共業
解脫的關鍵
價值取向
廣義的進化
五行生剋
今昔之間
輪迴之本
從寫真到抽象畫
絕處逢生
懷古與戀舊
保護稀有動物
修學的進步
生死的由來
小結
這題目已講過一次了,故今天將再講第二次。但在啟講之前,還是先把前面所說,簡單複習一下。

情可分:狹義的情與廣義的情。狹義的情,乃限指男女間的愛情。至於廣義的情,則指眾生一切分別取捨的心。我們常說有人、事、時、地、物,在世間林林總總諸相中,既有喜歡的,也有厭惡的。於是喜歡的,希望多佔有一點;厭惡的,則逃之唯恐不及。這從對待分別而產生豪取、佔有或逃避、破壞的心,便是廣義的情也。因此在佛法的「十二因緣」裡,講到由愛而取,由取而有。這「愛」與「取」,便是指廣義的情。於是因情而造業,因業而有生死。

由是,狹義的情,乃為成就一代代的繁殖;而廣義的情,則以造化一世世的生死。所以總說,問世間,情為何物?情乃推動生命繁殖和繫縛生死輪迴的工具爾。
前既說廣義的情,其對象林林總總,乃包括一切人事時地物;故若要一一去分析的話,則事倍功半,不勝其煩。但其實我們只要把握兩個綱領去著手,就能攬盡一切也。這兩個綱領:一、乃對生的貪著,二、則對我的執迷。

所謂「對生的貪著」,乃生命既存在,則一方面必努力去維持它,一方面又得盡心去提昇它!於是因於維持生命存在的意願,才有食衣住行等需求。而如飲食之中,就有千百種差異。有好吃的,有不好吃的;有便宜的,有不便宜的;有營養的,有不營養的;有衛生的,有不衛生的。於是緣於飲食而現起的情,乃太多太多矣。同樣衣、住、行等也一樣。因此如能斷除對生的貪著,則所有連帶食衣住行等情惱,也都將連根拔起。

其次,對我的執迷。在佛法裡的我,乃包括我所。因為我是什麼呢?除了說: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思想、家庭、事業外,還有什麼是我呢?或者說:這個對我有幫助,那個與我有關連。因此從「我、我所」出發,而直接相關或間接相應的事相,還是非常複雜。而我們也就在其中分別取捨,意象紛飛、情緒纏綿。由是若能破除對我的執迷,則連帶產生的迷惑和煩惱,也都將消融無餘。

所以分別取捨的心,雖遍滿三千大千世界;但我們只要能掌握這兩個重點去對治消除,便能去執解縛、出離生死。但今天因時間的關係,我們先闡釋「對生的貪著」。至於「對我的執迷」,則留待下次再發揮。
生,當是指生命。我不太確定生物學上,是如何界定生物與非生物。比如我們一向認為:植物是非生物。可是植物也有從初生、成長到衰老、死亡的過程。植物也能對周遭的環境,產生適應的現象;比如向陽性、向地性等。甚至如捕蠅草等,還能捕殺獵物。所以基本上,我認為生命與非生命,本沒有那麼明確的界限。因為從佛法緣起的思想來看:既緣起,則一切相關互動;而既相關互動,則物物之間,何能有嚴格的界限?

因此生物與非生物,甚至動物與礦物的界限,其實都是人定義出來的。以定義較有活動空間或生存意志者,為生物;較不具活動空間或生存意志者,為非生物。於是應名為生物者,便有兩種生命的意識:一、維持生命的延續,二、肯定生命的價值。

生命不只要盡力以維續下去,而且當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光彩。故一切對生的貪著,乃是從這兩點而去渲染的。
首先講「維持生命的延續」。比如任何一種動物,都要覓食,以填飽肚皮;甚至包括剛出娘胎的小動物,都得知道怎麼去哺乳,否則便有餓死之虞。動物除覓食外,還得學習怎麼逃避危險。我們知道:螞蟻有窩、鳥有巢,甚至蛇都有洞。烏龜的殼、老虎的爪。這種種裝備,皆只是為維持生命的延續而設計、啟用也。

但是對於其他動物而言,牠們未必意識到「我此生命,值不值得延續」的問題?牠們只是肚子餓了,就找東西吃;睏了,就找個洞睡。睡到那一天,壽終正寢已,就死了。因此就一般生物而言,維持生命的延續,只是本能的反應,甚至基因的設定。既基因已設定好,牠就一輩子跟著走。走到最後一秒鐘,還未意識到: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於是既死活都分辨不清楚,那有生命價值取向的問題。螞蟻沒有這個問題,反正有得吃,就吃;有得住,就住。住到那一天,不能住了,就逃。慢慢長大了,就交尾繁殖;繁殖到不能繁殖時,就衰老死亡。所有的動物,生命型態都是一條線走到底而無轉折;而既無轉折,也就沒有生命意義和價值取向的問題。
但對人類而言,就不一樣。人雖似動物,也有貪生的本能。然以有感覺、有思考故,對「生命是否值得延續」,還得經由思考、辨識才確認。尤其愈文明的人類,對這問題就愈重視。原始部落或還待開發的民族,對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還是非常模糊─模糊得跟動物沒兩樣,只是順著本能習性,而不斷活下去,活到最後一天就死了。

以愈文明的國家,既對生命的存在愈重視,也必更賦予其形上的意義。所以在古代,好像很不人性:一個國王死了,卻還要很多人陪葬,臣子、嬪妃、僕役,可能要陪葬幾百人。我們現在看,很不人道,可是當時習以為常。

文明漸發展,對人權便愈尊重。故不再以人陪葬,而改作俑─像秦始皇的兵馬俑,便最盛名。而時至今日,也俑也太浪費了。現代人的陪葬品,乃愈來愈簡化也─活人都用不夠了,豈管那麼多。又以前動不動就是死刑,而現在死刑也儘可能減免吧!所以既愈文明的人類,愈重視生命的存在,故也愈需去肯定生命的價值。
但是今天,我們卻得重新審視這個問題:一方面是延續生命,另方面是肯定價值。我們是因為「已肯定生命有意義,而去延續它」?或竟是「為了延續生命的存在,而不得不去肯定它的價值」?

以上兩個問題似問得唐突,但卻非常重要。因為若探究得生命有意義,再來延續它,當是合理合情。但事實上,人之探究生命,早有個前提:讓自己活得更堂皇而已!因為對文明人而言,如不確認生命有意義,簡直就活不下去也。而生物學的設定,就是要繼續活下去。所以不管怎樣,有理由就去找,沒理由也得編。所以從未有人說:生命根本沒有意義、沒有價值。

從人類的自我中心看來,當是認為生命有意義,所以才值得辛苦活下去。否則,自殺算了。可是事實上,活得有意義的人真有幾人呢?有的人根本不敢去碰這個問題,碰了就要發癲。有的人明明在旁觀者看來,活得很沒有意義;可是他仍得力竭聲嘶地哄自己,誇張自己活得很有意義。所以事實上,活得無意義而貪生賴活者,豈非多如過江之鯽。
上次已說過,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延續生命的存在,早比肯定生命的意義更切要。所以不管低等動物或高等人類,都有延續生命的本能或基因,這是生物學的定律。

而人既是生物之一,當然也逃不過這定律。所以人乃基於延續生命的前提,而來探究生命意義的。這也就說:人對生命意義的肯定,乃是在人生下來之前,就設定好的。除非你有非常高的覺性,或者非常突出的體驗,否則想要突破這生物學的設定是非常困難的。所以人類,自以為科技很發達,自許為萬物之靈。其實從生物學的角度看來,人還只是生物學中食物鏈裡的一個環套而已。

所以在《無毛猿》這本書中,人類終於能放大眼光,而從生物學的角度來審視自己。於是我乃要說:對於生命的任何探討或肯定,其實都是附加的。於是既前提,已被決定了;則隨後怎麼附加,便都不關緊要了。

當然這觀點跟很多人不一樣。因為放眼從古到今的聖哲,所曾提出對生命的昭示,竟有幾個真能站得住腳的?所有的訓示,皆只能會意,而不能深究─以若深究,便又打結了。譬如說:生命的意義,在謀全體人類的幸福。聽起來,似很感動。但是幸福源何而有呢?除非生命確有意義!於是這便落入「循環論證」也。
所以我的觀點很明確,人既從延續生命的前提,而肯定生命的意義。則最後,不管尋得什麼理由。皆只道是:瞎子摸象,不識全體。因為瞎子說象,既不是完全胡說,也不是完全正確。所以瞎子與瞎子間,才有得紛爭。同樣在世間中,既每個人皆從個人的經驗,去尋求生命的意義;則皆像瞎子摸象,不識全體。為什麼看不到全體呢?因為若沒辦法跳出自我中心的觀點而看生命,則如何能看到生命全體呢?

又如自我催眠者,無中生有,捏目生花。為什麼說是自我催眠呢?因為既延續生命是命定的前提,則人不得不為自己編出一套有意義的說詞。於是何足怪,對張三最有意義的事,對李四而言,卻只是無聊荒謬而已!

有的人喜歡爬山,竟為了征服喜馬拉雅山,死了也在所不惜。而我們不爬山的人,便說那些人是瘋子。有的人喜歡玩電腦,整天就在網路上逛來晃去,以至於廢寢忘食;而不上網的人,只覺得他們無聊之極。像在座喜歡打坐的,乃覺得最好整天打坐,生命才有意義。但別人會怎麼說呢?你若無所事事,何不乾脆躺下來睡覺算了!何必把腿坐得那麼痛呢?
那到底是誰有意義,誰無意義呢?以每個人都認定自己有意義,而別人無意義。但總加起來,我覺得:都無意義也,都是哄慰自己而已!因為既活著,總得為自己找出一些理由。這正如《華嚴經》所說:心如工巧畫師,能畫世間諸相。故生命的意義,也是你要畫什麼,就有什麼。相雖滿目琳瑯,但本質上卻不過是「捏目生花,無中生有」而已。

其實這問題,在我學佛之前,學佛之中,總撩繞不清。我一直想著:生命的真諦是什麼?像有的人為了在奧運會中為國爭光,於是整天苦練乒乓球─抽球、旋球、殺球。即使最後終贏得金牌而為國爭光,我也覺得無啥意義!或成為世界第一流的飛毛腿,百米能從十秒,跑到九秒半、九秒,又何關民生大計呢?

我一向偏愛作個旁觀者,旁觀別人所認定有意義的,到底是什麼?看來看去,卻只覺得都無意義。甚至出家後,成為一代大師到處演講作秀,也覺得徒累死人,對法門真有什麼貢獻嗎?我一直想:生命竟有何意義?最後終從生物學上了悟:生命的意義,就是繼續繁殖造業、生死輪迴而已!

有些昆蟲很奇怪,在某種植物初發芽時,牠們也開始孵卵。故植物長得最茂密時,牠們也是繁殖得最碩壯。然因為此昆蟲,乃以這植物為唯一的糧食。於是牠們就漸把這類植物啃光。而植物既被啃光了,牠們也就跟著死了。然而在死之前,牠們還來得及產卵。故等明年,這植物又長出來時,卵也跟著孵化。年復一年,就是因循著這過程。你說:荒唐不荒唐?

我們也知道:沙漠的生命非常嚴苛。因為沙漠既很少下雨,就算下一次大雨,也只能維持二、三個月的濕潤,就會再枯乾。於是在此濕潤的季節裡,植物得完成從種子、發芽、成長、開花、再結種子的生命過程。搶著在濕潤的季節裡,完成生命一次的循環,或者一次的輪迴。

這麼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多一次或少一次的生命循環,竟有何差別呢?如果『都不要、都沒有』又當如何呢?然這可是沒有人敢這麼想─有求更有、多而更好,這才符合命定的生命模式。所以這問題,我一直想。想到最後,終不得不謂然嘆曰:生命的形式雖千差萬別,但本質上卻都只繼續繁殖造業、生死輪迴而已!
可是自古以來,都沒有聖哲曾為我們點破。因為太殘忍了,既點破之後,大家或將都活不下去了─人生即使再苦,至少還應保留一點幻想的空間;而點破後,便皆赤裸面對也!所以古今的聖哲,還皆站在肯定生命意義的立場,而勸大眾積極有為、奮勉向上。但是既從「順生」的前提,而肯定生命的意義;則勸勉積極有為者,乃順生死爾!

記得在大學時代,有一天幾個室友就在寢室瞎掰,說生命有什麼意義。有人舉孔子怎麼說,有人示莊子怎麼道。說得興高采烈、淋漓盡致,以至於更覺得生命很有意義。而我不講話(那時候,我可還未學佛)。於是他們問道:「你何以不發表意見呢?」我說:「既已被生下來之後,再來探討這個問題,不是已太晚了嗎?」這情況,就像我們已上了賊船,才問:我們準備到那裡去呢?既上了賊船,就只能跟著賊跑,你還能問:到那裡去嗎?各位想想,是否如此呢?

在學佛已久,甚至出家的今天,我再省思這個問題:還覺得應去探討生命的意義。因為即使這一生已上了賊船,而無法回首。至少下一生,我們仍可決定要不要再上這條船。如果終覺得生命沒有意義,我們就當發願:不受後有。當然這不是只想一想,發發願,就能成辦的。因為想得到這樣的果,就必須去修那樣的因。以佛法而言,不想受生就得消業─唯業消盡,才能不受後有。

或者有些人還覺得生命有意義,而決定下次再來。但下次你要來到什麼地方?或意願做什麼事?既確定之後,乃要去修跟它相應的因。所以參究生命的意義,還是有必要的。因為這不只是這生立身處世的指標,也將成為下生昇墮或還滅的樞杻。

至少對我個人而言,我希望下輩子從此不要再來受生。生命很苦,唯惑業牽繫不斷。我不是那種發願「生生世世再來人間」的菩薩行者。因為在我看來,發願行菩薩道,其實也只是為自己的戀世賴活而瞠塞理由而已。
各位聽到這裡,一定想:你好殘忍啊!何不為我們保留一點生存的空間。如此說來,豈不叫大家活無張羅之地。君不見世間所有善法,都是鼓勵眾人要積極上進。比如「張老師」這種機構好了,不是皆為消除迷惑、鼓勵上進,才為世人所尊重嗎?像我這種話,簡直是大逆不道。何以中國人說:天之大德曰生。上天就是有「好生之德」,而好生之德者,即既肯定生命的存在,更也發揮生命的價值。作好人、行好事、說好話。連連的好,才合乎「天有好生之德」。
那我只好告訴你:佛的證悟,乃無生也。因為真正的佛法,必不出空、無我、無生。有生為方便,無生為究竟。就像淨土宗,雖最初再三強調:要往生極樂世界。但往生極樂世界後,卻也只是為「花開見佛悟無生」。故往生極樂世界,只道是方便的初階;而唯有悟無生法忍,才得究竟的歸宿。同樣修般舟三昧中,證念佛三昧,還只是三百由旬;也必悟無生法忍,才得究竟。至於禪宗或密宗,當更以見空性、悟無生,才能印證。

所以雖世間都是從「有生」的觀點來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佛法卻反謂:唯有從無生的理論、無生的體驗,才能解脫生死。由是世間芸芸諸說中,只有佛法最直接暴露、揭示:生命的本質,乃虛妄罪苦也。像「四聖諦」開宗明義就講到苦,而修到最後證得阿羅漢果已,乃能不受後有。

以生命為負擔而期勉不受後有,這在希臘哲學中也略說到:最幸福的,是根本不來人間;至於其次者,則既來之,早求出離也。但如何才能出離呢?唯有悟得無生之理,才能真得出離。故在世間,只有佛法把無生的道理,講得淋漓盡致。於是反很多人認為佛法,最消極、最不人道。

然即使在原始佛教中對無生之理講得直接露骨,但真證得阿羅漢果者,其實也不很多。而後期的大乘經典雖也有無生之旨,但大眾最相應的,還是消災延壽與往生淨土也。那消災延壽與往生淨土,是順生,還是逆生呢?當然是順生。同樣發願生生世世行菩薩道,也是從順生的情結而說的。所以大乘佛法反多雜燴,祂不是不明無生之理;可是因為方便講得太多了,反把無生之旨給沖淡了。故大乘愈學,愈迷失掉真正的佛法。

所以我們乃從原始佛教去省思:釋迦牟尼竟發什麼心而出家的呢?發了生死的心而出家的!最後他終在菩提樹下,以逆觀十二因緣而覺悟成佛。為什麼有老死?因為有生;為什麼有生?因為愛取有。愛取有從何而起?但為無明、行、識。所以他既從生的問題出發,最後也以了生為究竟圓滿。頓悟之後很快在鹿野苑說法,故跟隨的五比丘也都很快證得阿羅漢果。但這以了生為究竟圓滿的說法,在目前已成為絕響。

因為一般人還是習慣從有、從生的情結,來肯定生命的價值,來意會學佛的意義,來認取修行的歸宿。所以何足怪雖學佛多年,還與解脫道南轅北轍。既世間的問題,都是從生而有。故如能證得無生,豈不一了百了!所以我主張逆天行道。
天有好生之德,而佛教乃無好生之德。因為真正的佛法,唯以證得無生為究竟。故佛教的修行,乃必逆天行道也─要逆天,才能跟道相應。但天究竟是什麼呢?中國人一向講「天人合一」,如都還搞不清楚「天是什麼?」,則動口輒言天人合一,豈非胡說八道?

天,有人說是「造物主」,如中國人所謂的天公或玉皇大帝。或如西方人認為的耶和華、阿拉等。以上是宗教裡所謂的天。在哲學裡,或謂天即自然也;但自然者,是否包括眾生的無始無明呢?而現在人也許乾脆直說:天就是基因、本能或原子之類。

天到底是什麼呢?佛法當不承認有造物主,佛法也不奢言本能或基因之類。因為一切生命現象,歸根就底只是「業感緣起」而已!從過去的業,而牽引今天的業;從當下的緣,而推就不同的報。所以眾生生命,乃是共業和別業所牽引出的幻相。業是可以改變的,但還得透過嚴謹的修行,才可能有大轉變。
那世間的共業,是什麼呢?就是以貪生為本性,以順生為美德。我們雖也取笑他人:貪生怕死。但其實那個人不貪生怕死呢?君不見螞蟻尚且偷生,更何況萬物之靈的人類。所以一切的生物,都是以貪生為本性。這我在生物學中,已再三言明:一切生物乃以延續生命的存在,為最根本的動機。

其次在世間,不管古代或現在,不管東方或西方,都以順生延壽為美德。我們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重寶塔。所以能直接救命,是世間公認最高尚的福德。其次,如能用醫療技術或種種偏方,而幫助他人延長壽命者,也是功德無量。這以順生延壽為福善者?不是定理而是共業,而眾生從無始來就有這樣的共業。
所以如何才能解脫呢?唯有超脫、出離眾生的共業,才有辦法解脫。因此能否解脫的關鍵,倒不是已持多少戒,能入什麼定,甚至曾講經弘法、著書立說,這些都不切要。因為如從順生的心結而去造作有為,則只與共業、生死相應爾。故只有從無生的體認,而放下、出離、斷滅,這才是解脫的關鍵。

從前面講到這裡,我的重點很明確:世間人以延續生命的動機作前提,而尋求肯定生命的意義者,其實早錯也。因為延續生命動機的前提,只是共業而非真理。而唯有從佛法裡悟得空、無我之理,以體證到無生之旨,才是解脫的關鍵。
在「生的貪著」中,以上已解析維持生命的延續;其次,再闡明肯定生命的價值。生命的價值當如何衡量肯定呢?都是從「好求更好,有成更多」的增上心去肯定的。

所以在歷史上有一本書,即達爾文的《進化論》,聽說於出版的當天,即被搶購一空。但仔細思考進化論的內容,其實矛盾還很多。若說人是由猿猴演化出來的,那為何猿猴之中,有的已演化成人,有的還停留於猴子呢?既說地球的生物,是從最低等的生物慢慢演化成較高等的動物;則當今的地球上,應唯有高等動物才是。但事實上卻不然!又從魚而變成兩棲類,從兩棲類而變成鳥類及哺乳類。但魚能在水中游,鳥能在天上飛,那人呢?既不會游,也不會飛,這算是進化,還是退化呢?前一陣子,我看過一本書,名乃《科學否定進化論》,便列舉了很多科學證據,以否定《進化論》的觀點。

但是何以《進化論》,雖言而無當,卻普遍受到大眾的尊重和讚歎呢?因為在「進化」的論證中,人們更肯定了生命的價值。所以只要得到進化的結論,就已迫不及待去頂戴受持了。至於什麼過程,如何論證,又何關緊要。

人類其實並不在乎,他的祖先是不是猴子。因為即使如進化論所說:祖先是猴子,也是幾億年前的事。而不會是你爸爸就是猴子,或你公公就是猴子。所以雖承認:人類的祖先是猴子,但跟我還是了不相干哩!然因於生命是進化的,所以能給大家一個更美好的未來,這才是最受人歡欣鼓舞者。簡言之,大眾之所以信受進化論,緣於感性的成分,其實比理性更濃。
以上達爾文的進化論,雖已能肯定生命的意義。但廣義的進化論,其不只是達爾文這一套而已。比如說在政治上,過去稱為君權時代;故君王皆很霸道,要殺就殺,要奪就奪,全不管民生疾苦。而今天已演變成民權時代,事事尋求公意,甚至全民投票。但是你真覺得進步了嗎?至少台灣全民選舉後,政治品質也沒有提高。可是我們還得給自己催眠,進化多多也。

事實上,人類最初也非君權社會。而是因為統合、甚至消滅了許多部落之後,才形成中央集權。由是人類既曾從民權到君權,也曾從君權向民權,所以何為進?何為退?便沒有那麼單向也。至於以後呢?不知道。也許有一天,還會從民權到君權,你相信嗎?至少目前我們可看到一點跡象。

以民主政治太無效率,一件小小的決議,都得在議會琢磨老半天。而等定案時,可能已緩不濟急了。像我就聽過如此的笑話:有單位申購某型號電腦。於是申請者經過層層關卡,終於批淮了。可是那型號的電腦,卻早被市場淘汰出局了。所以雖在民權時代,還將有很多人期待有個具公信力的中央政府。因此從君權到民權,到底是進步還是退步呢?其實沒有人真知道!可是我們還必說服自己,是在進化中。

同樣在經濟上,我們也一天到晚自吹自擂,說經濟成長、國民所得大幅提高。但國民所得提高到最後,又怎樣了呢?卻來個「東南亞經濟風暴」。有人稱東南亞的經濟,為「泡沫經濟」。對何以為泡沫經濟?我雖不很清楚,但可想而知,那是非常脆弱而經不得摧殘的。所以經濟的成長,其實也只是自我催眠而已。尤其若進一步去審視環保的問題,那更明顯矣!我們只是為製造假相而透支下一代的資源爾。

或者說:至少在科技上的進步,應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許吧!如以電腦而言,目前視窗九八已經上市了,你昇級不昇級?至少我還不急著昇級:實用的功能,沒增加多少!卻得麻煩,重新學習、適應。甚至若硬體不跟著昇級,效率倒反下降了。

或者像冷氣機之類,初發明時必定認為:又對人類文明,作了一樁偉大的貢獻。但冷氣用多的結果,卻也加速了地球的「溫室效應」─地球的溫度普遍提高。於是乃形成:既不能不用冷氣機,也不能再用冷氣機的困境。

所以雖人類,總力從各方面來說服自己:說人類是在進化之中。但是就我看來,那都只是人類為了肯定生命的意義,而需不斷製造出來的幻相而已!
因為在中國,有一套學說,被稱為五行生剋。五行者,乃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生者: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之剋者:金剋木、木剋土、土剋水、水剋火、火剋金。總之任何一行,既皆有能生、所生,也有能剋、所剋。反正沒有一樣十全十美者。這種情況又像生物學上所謂的食物鏈,任何生物在鏈中,都既有所取,也有所捨。既沒有絕對的優勢,也沒有絕對的劣勢。生命只是在不斷緣起的梵網中,求其平衡而已!怎可能單向、直線似地「好求更好,多求更多」呢?
既生命本是在不斷交錯生剋的梵網中,而求其平衡點;則何能謂今必優勝於往昔呢?在此且以飲食為例,今天我們已在飲食上,得到很大的便利,像聽說唐朝的楊貴妃喜歡吃荔枝,而荔枝卻只有廣東一帶才有生產。所以荔枝若採收時,必派人快馬加鞭連夜趕送到長安。這才使楊貴妃能吃到新鮮的荔枝。而今天我們不只能吃到新鮮的荔枝、水蜜桃,甚至日本的富士蘋果,美國的香吉士等,反正各地出產的都可以吃得到。或以前有所謂「季節性的蔬菜、水果」,而今天卻隨時可吃到香蕉、蘋果等。以前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便忙著打聽:此處有什麼名產?而今天你從台北到台南,甚至從東京到紐約,食譜、味道可能都差不多。

但事實上「有所得,必有所失」。雖能吃到各地的名產,可是並不新鮮。尤其很多水果,皆五六分熟就採收,所以味道差矣!甚至為了保鮮、防腐,故食物皆有了污染的問題。所以飲食進化了嗎?不!只是在不同的因緣中作取捨而已。

其次,又以住宅為例。今天有的一蓋就是二、三十樓,甚至四、五十樓。比之從前的茅屋、土窯,豈不進步多矣!然何以需蓋這麼高?我說其實是被逼上去的。因為如果有更寬廣的空間,你是選擇住庭院,還是住高樓?當然是選擇住庭院!可是現在沒辦法,因為繁殖過剩,人口眾多,故只有往上發展。所以單從建築技術來看,是進步了;可是就住的品質而言,乃退得太多矣!

既諸行無常,因緣不斷在變化;故生命的過程,只是不斷在調整它的平衡點而已。即使這個平衡點,就當時而言,乃是最適宜的。可是,挪於過去或移諸未來,卻可能根本行不通。但是世人還得不斷暗示自己:時代在進步之中。
所謂調整「平衡點」者,即在「得、失」之間而取捨也。故我們不可能:只取而不捨,只得而不失。以上乃就客觀而論。

但在現實中,人總是先看到好處,而急於去佔有。這既是人類的本性,也是輪迴的設計。科技何以能發明出這麼多產品呢?都是因為先看到它的好處,而急於使用它。然而在發明、生產,甚至使用二、三十年後,它潛藏的壞處才逐漸顯露出來,而世人為知已晚也。

現有一種病,被稱為「大樓症候群」,便是長期使用中央空調的結果。最初認為有機肥料不衛生,而改用化學肥料;但化學肥料用久了,卻破壞了土壤。酸雨的形成、臭氧層的破壞,這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是當發現之後,卻已回天乏術也。

在壞處慢慢顯現出來時,最初我們還能辜念它曾帶來的好處而忍受一點,但到最後忍無可忍時,又當如何呢?放棄它,且再去發明一種更新的產品,對不對?但這就是終結嗎?不!用了一段時間後,它的壞處又逐漸顯現出來了。
所以人類的歷史上,總是這樣不斷地新陳代謝。不管是物品的發明,或者制度的更新。但進步了嗎?我還是說:只是在不同的因緣間,作調整而已。我們且再以繪畫為例,最初我看十五世紀、十六世紀如米開蘭基羅等的畫,真是氣派莊嚴。可是到了十九世紀,卻變成印象派,如莫內的畫。而至二十世紀後,乃更演變成如畢卡索的抽象畫。

這從寫真畫到抽象畫,是怎麼進化的呢?聽說原因很簡單,因為發明了照相機。以從前畫家最重要的資生來源,就是替人家畫肖像。而照相機既發明出來,還有誰請你去畫肖像呢?用照相機卡擦一下,就比你畫三天三夜還逼真哩!所以最初的西洋畫家,還得帶著畫板到處去寫生,而現在光憑印象、意念,便可入室操戈了。抽象畫算進化嗎?西洋畫家當還這麼認為,否則他就畫不下去了。可是就我們旁觀者而言,卻只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人類的歷史,揭穿了也不過如此。所以西洋裡流傳有一個故事說─好像是聖經說的。人所有的傢儅,即使都掉光了,但有一種還將存在,那就是「希望」。於是因於希望故,乃能絕處逢生。

人類總是有希望的,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於是生而復生,這便是輪迴的根本。
以下順便檢討懷古和戀舊之情。我曾一直疑惑:為什麼我們還得花這麼多時間、心力,去保存照顧那些過時的老古董。想了很久,後來才領悟道:也是從順生的習性,而發揮成好生之德。且不奢言故宮的國寶,就像每個人家裡的傢俱,即使已破舊無用了,還是有很多人捨不得丟掉!留著有什麼意義呢?其實,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至少還未被小偷偷走前,未被火燒掉前,留著總是好事。所以說白一點,一個人有沒有修行?看看他家裡堆了多少古董,就能估量出來。如果爛東西一大堆,老丟不掉;則修行說當放下,他能放下什麼?你就不用再加相信了。

這種懷古戀舊之情,在愈文明的國度,愈表現得誇張。所以有一種專門的學問,曰「考古學」。然到今天為止,我還是蠻疑惑考古真正的價值。前陣子我看過一本書《來往成古今》,是描述大陸考古的重大成果。大陸的考古學,最近非常進步─因為他們很熱衷於挖墳墓,以前別人不敢挖的墳墓,現在全給挖出來了。於是也連帶挖出了很多問題:唐朝人吃什麼飲食?宋朝人穿什麼服裝?漢代時用何種貨幣?我看了半天,總覺得風馬牛不相干爾。但是世間還總有人,認為它有重大的意義。它的重大意義是什麼呢?唯順生之欲─既存在過,則當延續之。
其次,對於保護稀有動物者。如我們從古生物學來看,則在地球歷史上曾被滅絕的動物,何止百千萬種。但即使已有那麼多種動物絕跡了,對目前的地球有影響嗎?既不知道,也感受不出來。然現代為什麼還需忙著去保護稀有動物呢?我想:這也是好生之德吧!因為既存在過,則當延續之。

其實,跳開以人類為自我中心的觀點,在生物界中本就有它平衡之道。故即使有某一種動物被滅絕了,我相信在過一段時間後,一定又演化出新的品種來,以維持生態的再平衡。故即使於短期間內不太協調,但在長時間裡還將是平衡的。

由於生物界中,自有其平衡之道,故人只要不過份干擾就可矣。而現在,反道是因為人才破壞了自然界的平衡。所以從佛教的立場而言,我當不主張殺生,但也不主張「護生與放生」。當然這觀點在佛教界,還是很唐突的;可是乃更與「逆天行道」的原則相應。
從前面講到這裡,我乃再三強調:為了肯定生命的意義,人類且不斷自我催眠,既我個人是在進步中,也人類的文明都在進化中。而其實這些都只幻相而已!

問:既一切進步,都是幻相;那學佛修行能否進步呢?

答:能進步。但這不是從順生的心態,去估量的。所以很多人打坐,坐了好幾年,卻覺得自己沒有進步。我說:「你準備進步到那裡去呢?」如以為練得神通或能入四禪八定,才算進步的話,那你還在生死邊打轉哩!故唯有真看破、放下,才是進步。而既已看破、放下,則誰謂其「進步」呢?
對於生命的意義,我很久很久來,都一直在參究著。而大概在兩年前,我乃得到一種覺悟:生命的意義,只是順生死、續輪迴爾。於是乃對《四十二章經》的這句話:『譬如刃上有蜜,小兒舔之,遂有割舌之患。』感受非常深刻。

以大部份人的生命型態,基本上都是從肯定意義、追求歡樂去塑造的,包括當今的佛學講座,都得用「歡喜人生」「幸福人生」的講題,才能吸引信眾前往觀聽。故『刃上有蜜』,乃喻指我們在生命的過程裡,且尋得一些甜頭、一點歡樂。『小兒舔之,遂有割舌之患』但其實歡樂,只是表相;而內在裡,乃含藏著更深的陷阱。於是無知的人類,就被歡樂的表相所蒙蔽;故皆被陷阱套牢、驅使,而不得不繼續輪迴生死。簡言之,不管用何種方式,來肯定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其乃無始無明而已!
所以有關「生之貪著」者,既源於個人的無始無明故,也順於歷史的傳承共業故。以文明愈發展,愈需肯定生命的意義;而既愈肯定生命的意義,乃對生愈貪著爾。

所以愈文明的人類,其實無明業障也愈重。何以在世尊時代,能夠言下就開悟,可以幾天就證阿羅漢果。而我們今天,苦練了好久,仍只無影無蹤。可是我們還得相信:今天乃比過去進化!這是為什麼呢?乃為無明而已!

這無始無明的羅網,不知道是誰設計的?但設計得這麼巧妙!所以一個人要覺悟生命的本質,已很困難了。更何況要經嚴謹的修行過程,以求出離?但是如果我們不學佛,也就算了;而要學佛,我相信沒有一條比這更正確、更了當的路。

以上所講是「對生的貪染」。其實「對我的執迷」,也可包括在對生的貪染裡面。可是因「對我的執迷」,我們還可再講得細膩些。所以下次,如我已把這個問題整理了當,再向各位報告也。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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